关灯
护眼
字体:

第十六章

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

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

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

下载APP
终身免费阅读

添加到主屏幕

请点击,然后点击“添加到主屏幕”



    “不敢当,坐公主的车子怎么可以。”狄仁杰感到局促,因为他和太平公主,实在是陌生的。再说,一个将衰老的妇人装出来的稚气,也使他看了不舒服。

    “不妨事,我的车子任谁都可以坐,我请了旨来接狄老的哩,可以就去吗?”太平公主站起来。

    “好的,那就有僭了。”狄仁杰也站起来,“公主初次降临寒舍,不饮一杯酒?”

    “今天不啦,改天你再请我,不过,狄老,我是欢喜热闹的,你要请我,也得铺张一番,我知道,你平常很节俭的。”公主和蔼而亲昵地说。

    狄仁杰陷在迷惘中,今天的事太突如其来了,他一面敷衍着公主,一面在追索这变迁的始因。这一疑团,直至他进宫之后,才得到部分的解答。

    女皇帝接见之后,婉转地述说要太平公主相请的经过,接着,以充满感情的声调说:

    “我的女儿骄纵惯了的,从不顾虑后头的事,我希望她能和你接近,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,将来,我希望她能够有好的发展————”

    狄仁杰不知如何回答,在他和武曌相处久长的年月中,女皇谈到女儿还是第一次,关于女皇的家事,包含错综复杂问题,他自是不便置喙。

    “这些年来,我很疲倦!”女皇帝舒了口气,“前些时你和我说过……天下大定了,不必再用严刑峻法,对的,我也如此想,我希望以后能平静下去。我老了,虽然我不怕风波,但是,能够风平浪静总是最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,陛下!”狄仁杰低声接口,“我看往后的日子是可以平静的,大周皇朝开国期内的混乱已经成为过去,历史上每一个朝代,在开国的初期也必然是混乱的,近一点说,李唐开国,就乱了好几年,大周建国之后,赖陛下的英明,乱的年代缩短了,范围也缩小了,我希望,在我的生命余年,能够看到超越贞观年间的繁盛!”

    武曌微笑着,她的生命似是一艘经历过风涛袭击而回进平安的海港的船,需要宁静了。

    而狄仁杰的希望是投合着她的,她缓缓地要婉儿把一份制书的副本找来,她看了一遍,然后递给狄仁杰。

    制书是赐来俊臣死。

    “陛下————”狄仁杰捧着稿本,不安地从锦墩上站起来。

    “今天上午,我已派人去执行了,来俊臣的死,表示过去的统治方式的结束。”她冷静地说着,并取回制书的副本,交还给婉儿。

    “陛下,这时候处死来俊臣,他的部下会起变化呢!”狄仁杰显然是有着忧虑。

    “不会的。”女皇坚定地说,“我早就有了安排,不会出事了。对过去的结束,我是有万全的把握的,至于对将来的开展,现在还不敢说,仁杰,我希望你能为我挑起一部分担子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,我竭尽所能————”狄仁杰躬着身回答。

    “我今后希望安闲一些————仁杰,”女皇帝微微一笑,“我也该享受一下,其实,我从前也在享受————如果我不把公私分开,自我调剂,我不可能撑持如此之久。”她稍顿,“从明堂到镜殿,仁杰,我的私生活也算丰富了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,我听说过——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镜殿?”女皇帝忽然笑了起来,“你听到人们说些什么?”

    “这个————”狄仁杰尴尬地接口,“人们批评陛下的享乐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皇帝,在不荒废政务的原则下,享乐,我以为是应该的,你觉得如何?”

    “是的,陛下。”狄仁杰局促地回答,他并不明白镜殿的内容,徐徐说,“万乘至尊,私人享受自是无可非议。”

    “仁杰————”武曌忽然有一种离奇的意念萌生————她曾经不只一次地听到流言……人们传说她与狄仁杰有暧昧的关系。

    这时,她仔细地看着仁杰,他老了,但贞刚端浑的气概依然仍在,她想:这样一个男人,原也值得被爱呀,但是,她明白自己不能爱他的,他也不会接受自己的爱的,朋友与爱人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存在,然而,她在飘忽的意境中想到带这位朋友去看看镜殿了,于是,她站起来:“刚才我和你说起的镜殿,是建筑工程中的奇迹,在我们历史上没有出现过————”

    仁杰漫应着,于是,女皇帝向婉儿示意,又接下去对他说:

    “我带你去看看————这奇异的建筑。”

    她并不是要狄仁杰代张易之兄弟的位置,她是被一种炫耀的心情所驱使着,镜殿的神奇,她除了与张氏兄弟等弄臣鉴赏之外,从未与重臣谈过,但在此刻,她觉得让狄仁杰见见是不妨的。

    婉儿诧异于女皇的行为,但是,她看出女皇的兴致很好,自然不敢违拗,也不敢在此时进言。于是,他们向人间的杰构镜殿去。

    镜殿,辉煌与炫异的所在,狄仁杰一路进去,就有迷失的感觉,他不安地叫着陛下。

    女皇帝看着铜镜中须发苍苍的狄仁杰,祥和地笑着问:“这地方怎样?”

    “陛下————”狄仁杰的双目被镜子的反光刺激着,凝神一气地回答,“这是怪异的地方啊,这是怪异的、史无前例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,这是史无前例的,这是一种创造。”她骄傲地接口,“当年的明堂是堂皇的极致,镜殿,是瑰丽的极致。”

    “瑰丽的极致,是的,陛下,我的目力差了,在这儿,觉得眩迷哩,我觉得目迷五色……”他几乎喘息了。

    “把窗户拉下来。”武曌悠悠地发令,她要让狄仁杰见识一下镜殿的夜景。

    窗户逐一关上了,镜殿内,一片漆黑,狄仁杰恐慌了,他立刻想到,在黑暗中,如果出了意外,那会引致大混乱的啊,他企图将自己所想的奏告,但是,骤然间的黑暗使得他不能立刻发言。而在一转眼之间,他忽然看到了光亮。

    那似是具有寒气的光亮,他一愕,正欲辨认这一线光亮的来源,蓦见各处都有光亮发出!那是一枝烛,在镜子的反射下,发出无数的光华,不久,四周的灯烛全点燃了。

    刚才,镜殿中是全黑,此刻,却为光华夺目。骤黑与骤亮,使狄仁杰的眸子无法适应,他合上眼,自觉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。

    “仁杰,这和寻常的灯烛不同吧!”女皇帝轻快地问。

    “是的,是的。”狄仁杰喘息着说,“这该是光的极致了。可是,陛下————我的身体差,在这样的环境中,我觉得眩迷,我想请求陛下准许我先退。”

    武曌稍微犹豫,嫣然一笑。

    “好吧,我不挽留你啦。”她说着,随命一名侍女陪送狄仁杰出去。

    当狄仁杰走出之后,女皇帝因捉弄一个人而笑了————那是大孩子的心情,轻快和喜悦相综合。

    “陛下,”婉儿瞅着女皇帝,茫茫地问,“为什么要让他来此地呢?从前,陛下说过,公和私要分开。”

    “这件事没有理由可说。”武曌笑着,似乎,她想手舞足蹈。

    “陛下————狄平章在此地显然不安。”

    “我欣赏他的局促。”女皇帝舒了一口气,“我要让他见识见识,他们平日的生活太拘束了,只要多见几次,就不会再大惊小怪的,现在————”她看着灯烛光芒,想召张易之兄弟来。可是,在一瞬之间,铜镜的光芒使得她的头脑晕眩,因此,她把说到口边的话咽住了。

    “现在怎样?”婉儿看了她一眼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如果在平常的灯光之下,婉儿一定能看到女皇帝的面色苍白,可是,在镜殿中,在铜镜反映的光华中,因一阵晕而致的面色苍白,不曾被发现。

    可是,武曌本身,却因这一阵晕眩而恐慌了,她于晕眩中觉得心悸,而且,脊骨中有一股寒意,迅速地散布到四肢。

    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征象,武曌立刻想到衰老与死。

    “陛下!”婉儿对于女皇帝突然的缄默感到讶异。

    “我回去————”她于战栗中低说,同时,伸出手,命婉儿搀扶自己起来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婉儿接触到女皇帝的手时,是冰冷的,汗湿的。

    武曌,在疾病中挣扎了二十天,又照常治事了。

    在百官中,知道女皇帝病着的,很少。女皇帝严密地封锁了自己的病况,甚至,她不经由奚官局召医生,张易之悄悄地从市廛带了两名医生入宫,由沈南璆协同主治,这三位医生都被留居于通天宫。

    武承嗣和武三思两人是知道女皇帝患病的,不过,他们并未得知女皇帝的真正情况,他们仅知女皇帝是伤风感冒一类小病。同时,他们也奉命不向外人宣布。

    此外,曾经被邀游镜殿的狄仁杰,也是知晓女皇帝生病的一个。

    自从游镜殿之后,狄仁杰官复原职,代替了昔日的李昭德而成为大周皇朝的重臣。百官中,只有他每隔一天到通天宫觐见女皇帝一次。

    女皇帝经过二十天的挣扎,病愈了,她照常地打扮好了上朝,她在病愈之后的第三天,又降临了镜殿。

    铜镜的反光曾经使得她的目力受到损害,也曾使她心悸晕眩而致病,可是,她没有联想,偶然,她会想到目力和铜镜反光的关系,但是,她否定它,她要到镜殿去享受人间的瑰丽与辉煌,而且,由于一种反常的心理原因,她觉得享乐也要争取时间。

    病床上的二十天时间,她从心底忧惧着老。到镜殿去,是她以心理上的力量来抗拒生理上的衰老。她的精神力量是可怕地强项的,她甚至是力不从心地工作着,享乐着。

    婉儿,看得出女皇帝的老,以及对老的挣扎,有时,她会把女皇帝的情况悄悄地告知太平公主。

    不久,张易之兄弟也看出了女皇帝的困乏,他们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了,他们还不曾建立自己的基础,一旦女皇帝死去,情形会不堪设想的。

    至于沈南璆,经常地、定量地给予女皇帝以兴奋剂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这就是女皇帝的生活,两个月之后,那一场病的影响才算解除了,不过,这也仅仅是表面的解除,她每天上朝之后,都有困乏的趋向,即使在朝堂中,她也会打呵欠。

    有一天,她在早朝之后,于回到通天宫的路上,在步辇中睡着了,到达之时,婉儿将她唤醒。

    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,她恨自己的身体,但是,在入室之后,当张易之为她按摩的时候,她又睡着,虽然一下子就醒来,但是,神思恍恍惚惚……

    在似睡非睡的意境中,大周的女皇帝作着流动的梦,她依稀在草茵之上,依稀在天之涯,地之角,依稀在虚无缥缈之中。忽然,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化成了一只鹦鹉,鹦鹉在飞翔,不久,似是雷声,又似是电掣,鹦鹉的两翅忽然折断了,她大惊,骇叫。

    “陛下————”张易之在她身边低唤。

    她双手用力按着自己的胸口,哑叫……

    “陛下!”张易之拉开了她的手,再摇撼她。

    “噢,易之,易之,我……”女皇帝惊魂未定,双手搂住他,“我做了一个梦,可怕呀……真的,我惊出一身汗……”

    “陛下,是什么梦呀?”

    “啊,这个————”她定了定神,透口气,低声说了一遍。

    “这个梦————”张易之有惶惑的感觉,他生出一种微妙的联想:女皇姓武,鹦鹉无疑是女皇自己;两翅折断,这两翅,他想到自己兄弟了,于是,他起了战栗。

    “我姓武,鹦鹉,唉,那是我呀!”女皇喃喃自语,“折翅,那是预示些什么?”

    “要人进来详梦吗?”张易之在不安中提出。

    她没有立刻接口。在以前,她是强项的,对于天神,少有敬崇之心,她以为人定胜天;但是,近来,她的体力衰颓了,她不再能无视一切,于是,偶然一梦也困扰了她,虽然没有立刻召人进来详梦,但自身却因之疑云满腹,辗转着鹦鹉折翅是暗示些什么。

    “难道我将不能再飞翔了?”她暗暗自问,“我不能飞翔,难道我的权力会丧失?是谁来劫夺我的权力呢?”这些反复地在她的脑海中起伏,就为了这一个梦,当夜,她反而失眠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早朝之后,她把亲近的大臣留下来,召进别殿,要他们详梦。

    女皇的梦引起了一些复杂的议论,但这些议论并非直接向着大周女皇,她明白人们有所忌讳,便说:

    “你们详详,若凶若吉,随便谈好啦,这究竟是梦呀。”

    这时,凤阁舍人韦嗣立看了武三思和武承嗣一眼,朗声向女皇说:

    “可能是这两位————鹦鹉的翅膀,不爱护,就会折落的哩。再说,论亲的关系,这两位与陛下也最亲!”

    女皇默默点头————这套理论,自是隐示立武氏诸王为太子的滥觞。自从她为皇之后,人们每隔一个时候就在她面前提一次,有时,人们盛道武三思的智才,有时,人们称颂武承嗣的贤德……关于这些,她始终守着缄默,直到现在为止,大周的皇太子仍是李旦————唐高宗的儿子。她曾经想立武承嗣,也曾经想立武三思,但是,这仅仅是空泛的设想而已。

    由于女皇帝对太子的事少有表示,人们以为大周革命,一切新维,前皇之子,一定不能再做太子的,所以攀龙附凤之徒就着眼武三思和武承嗣了,许多年来,朝廷中,最吸引人的,就是太子问题。

    “还有呢?关于梦的!”女皇帝缓和地询问。

    “陛下……”天宫侍郎崔玄晖奏道,“臣以为这是当年削弱宗室的反应,是陛下垂念往事,萦于梦魂的。”

    这几句话是直率的,使所有的人都惊异。

    武曌稍稍感到震动,她曾经大事残裁大唐宗室,其中有两个是她的儿子————故太子弘,故太子贤。她想……难道两翅是指他们吗?于是,她又问:

    “还有呢?”

    “陛下,”夏宫侍郎田归道上前奏道,“刚才凤阁舍人所言为是,过往之事,不足劳陛下圣智。”

    这又是替武氏兄弟打出路的,而跟在他后面,接连有两个人提出相同的意见。女皇帝缄默着,她以目光示意人们继续发言。

    “陛下,以梦境论,臣斗胆,敢请更立太子————”同平章事陆之方期期地奏。

    “狄卿,你的见解是————”

    “陛下————臣愚。”狄仁杰在险恶的环境中挺身而出了,他朗声说,“以臣愚见,与陛下最亲的是太子和庐陵王,人间至亲,无过于母子,而且能够比得上翅翼的,也无过于此,愿陛下圣察。”

    “嗯————”女皇拖长声音应着。

    “陛下,翅子相同,鹦鹉无翅,可能是暗示大周现时无子呀。”文昌左相王及善起身再为武三思说话,他强调了大周皇朝无子,那是以国为重的立论,大周皇帝姓武,而太子及庐陵王,都是姓李。

    这似乎是迫得女皇作一决定了,女皇帝看着众人,重重地说:

    “如果说儿子,我还有两个在呢,我不希望因梦而及于此,梦中的景象,如果猜起来,是会很多的哩。”

    关于太子的争论,悄悄而来,又悄悄而去。武曌的梦,不曾得到圆满的答复,但是,她也不愿再探索下去了,她明白,牵连到政治,再深入下去,会越来越不堪的。

    不过,宫廷中却因她的一梦而产生若干流言,这些流言是多方面的,有的说女皇帝将要疏远诸武,有的说诸武可能联合起来,把李唐残剩的势力铲除。所谓李唐的残余力量,自然是指已改姓了武的太子和庐陵王。

    谣言给予她一些困扰————她的精力,在近一年中迅速地衰退了,以前,她仅仅是像一个老太婆,如今,她真的是了,皮肤粗松,褶皱越来越多,视觉也越来越模糊,她觉得,只有在镜殿中是可以清明地看到一切,为此,她耽恋着镜殿,一天的大部分时间,她在镜殿中过去……

    有一天,女皇帝在通天宫见狄仁杰,又谈起镜殿。

    “陛下————”狄仁杰似是从回忆中追捕一些意念,悠悠地说,“这个神仙的地方,对身体可能会有损害……”

    “对身体的损害?”

    “是的,那儿变动的光芒,惊心动魄的光芒,是会损害人的目力的,而且,我以为还会损害心脏。陛下,在这些日子中,有特殊的感觉吗?”

    “啊————”她恍然叫出来,“我的心跳,我的心……原来是镜子害了我!仁杰————”她叹了口气道,“由此看来,最好的东西,也还有缺点的。”

    他们像老朋友似地谈论着,渐渐地,她发觉狄仁杰也老得可以了。

    “仁杰,我们老了!”她毫无掩饰地说出来,而且,自然地用“我们”这个称呼。

    “陛下的精神还和前些年一样,”狄仁杰对“我们”两个字有异样的感觉,仍然保留地回答,“我是衰颓了,我想请求陛下准许我告老退休。”

    “退休————”她悠悠地说,“我还不曾哩,你已经倦了?”她现在微笑,隔了一歇,又似有所思地接下去,“这些岁月,是很容易使人倦的,仁杰,论理,到了我们的年纪,是应该退休了的,我们这一生,着实已做了不少事。”

    狄仁杰有些心跳,他默默估计女皇帝的内心,这些话,大约是至情的,他想捉住这个机会进言,劝说女皇帝退位,不过,这一问题太大了,他思虑用些什么话来作开场白,他想:如果说出来而无效,那会影响以后进言的功用。

    “仁杰,我也倦了,我也早想退休了。”她悠悠地、如梦寐地说。

    狄仁杰讶异地望了女皇一眼————他正在想的心事,女皇帝却已说了出来,他想:她真是这样聪明的吗?

    “但是!”她微喟着,再接下去,“我还是不能放心,如果我一旦放弃权力,我不晓得会有什么变化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,太子忠谨……”狄仁杰嗫嚅地说。

    “我的儿子是忠谨的。”她苦笑着,“不过,问题不在于此啊!”她稍微顿歇,苦笑着接下去,“倘若我的儿子和我一样地能干,我也不必担心了,不幸的他是一个中人,既愚,又少有智思,这样的人最会坏事。”

    女皇帝毫无保留地批评嗣君,使谨守臣道的狄仁杰无法启齿。

    “我想,这些时,我觉得庐陵王比嗣君厚道。”武曌似是自语。这不是应该宣泄的心事,但是,她却于无意之间宣泄出来。

    自然,狄仁杰更加不敢接口,他低下头。

    “我的家事比国事更难处。”她低吁着,“其实,承嗣和三思两个,都比我的两个儿子强,”她再顿歇,感慨地接下去,“我不明白,人们为何反对我立侄子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,那是人们对陛下的忠心。”狄仁杰把握了机会,沉重地道出。

    “对我的忠心?”

    “陛下,人们想到百年之后的事,古往今来,只有儿子为父母设祭,从来没有侄儿为姑母立庙。”狄仁杰至诚地、朴质地道出。

    武曌自心底感受到了撼动。她从来没有想到血食千秋这一方面,她是现实的,她明察目前诸事,而且也只是现实上的问题。现在,狄仁杰提到百年之后的事,历史的传统,好像一件失落的东西,如今又找了回来。她怔怔地看着面前须发苍苍的老臣,一时百感交集,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“陛下,臣愚,所言是否失当?”狄仁杰婉转地问。这一句虽然是问话,但在性质上,不啻是加重刚才的意见。

    “仁杰————”女皇帝低喟着,“你说得对!我们可以改变许多事,可是,我们不能改变传统。”她稍顿歇,又发出沉重的叹息,“每一个氏族都有它的传统,我知道了……”她说到最后,声音微弱,除了自己之外,旁人是无法听到的。

    可是,狄仁杰却自女皇帝泪光闪闪的双目获得了启示,他想:“这个高不可测的女人,终于为传统击倒了。传统,使我胜利了!”他把握机会,不欲多事逗留,躬身行礼,一面说:

    “臣请辞————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她显然地噙住眼泪回答,“仁杰,你不必退休,伴着我再撑几年吧!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这不是以君的身分来发令的,这是以朋友的身分发言的,他们,已逾越了君臣的界限,他们,已经是朋友了。在朋友的基础上,是无话不可谈的,也无所不可要求的。

    狄仁杰,同样在朋友的基础上允承下来,他要在现在的职位上继续为女皇帝服务,直至于死,他想:“她和我,都老了,也都不久了。”
上一页目录下一章

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

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

下载APP
终身免费阅读

添加到主屏幕

请点击,然后点击“添加到主屏幕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