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粮食的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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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吃罢晚饭,我到县人民政府去找郝吉标。

    访问郝吉标的事是今天才决定的。听寇县长说,郝吉标是这里的一个“老革命”,一九三三年的乡工农民主政府主席。在老区游击斗争最困难的时候,他协助游击队做过很多事。现在就在县政府的“老区办公室”工作。

    县政府离我住的地方不远,从一个丁字街拐弯,北面的一条街就是。我沿着大街走着。这个小城里的大街本来就不宽,路中心又平铺着晒上了稻谷,显得更拥挤了。那粮食大概是县粮库的吧,有几个青年人在用推板把它推拢起来。

    我一边走一边想:这个“老革命”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

    到了县政府一打听,有人告诉我,郝吉标刚给干部讲完话,现在正在家呢。

    郝吉标住的地方就在“老区办公室”的旁边,是一单间四角方方的小屋子。我敲了敲门,没见回声。推开门一看,郝吉标正躺在床上,手里捏着支竹烟管,两眼直直地盯着床顶子出神。见我是个生人,才慢慢地坐起身。

    “好嘛!”我对他说明来意后,他回答道。一面慢条斯理地整着鞋子。我看出,刚才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,现在有意这样来平静一下心情。

    在灯光下看来,他已经是个老头了,虽然穿着一身半新的蓝布制服,仍然掩不住他的年纪。看上去约莫六十上下,前脑门的头发全秃光了,额角显得很高,上面满布着细细的皱纹。他的眼神显得有些疲倦,我猜他是因为刚才讲话累了,就说:“你刚刚做过报告,要是累了,咱就另找个时间谈吧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随便谈了谈购粮的事,不累,”说着他站起身,神情有些激动,“咱这里头一次搞购粮工作,找全县的干部来布置任务,有个别干部,称斤掂两的,怕任务重了完不成。嘿,这些年轻人,他们就忘了这些卖主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啦。咱这老根据地里,四十岁往上的人,哪个不是刀山上爬、油锅里滚过来的?打土豪分田地、三年游击战、八年抗战[1]、敌后坚持……二十多年来为的是啥?如今革命成功了,二次分了田,要搞社会主义建设了,他们有什么舍不得?过去豁上身家性命也干,现在国家拿钱买粮食,倒怕他们舍不得了?气不过,我就把过去我们闹革命的事讲了讲。”

    话一开头就扯到正题上了。我说:“那就请你把给大伙讲的事再给我讲讲好不好?”

    他点了点头,默默地摸过烟管,抓了把牛毛似的烟丝按到烟锅里,猛吸了几口,透过烟气,我又在他脸上看到了刚进门时的那种表情————大概他又回到当时的情景里去了吧?半晌,他才抬起头来,把椅子往前挪了挪,和我面对面谈起来。

    “现在说话,已经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。一九三四年,刚交秋,我们这里的主力红军就参加长征去了。本来,我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跟上走,谁知通知来了,却是叫我留下做地下工作或者上山,坚持敌后的游击斗争。好吧!既然组织上这样决定了,那我就先留下来再说。主力红军在的时候,虽说白军不住歇地‘围剿’吧,我们这个地方可总还保持着革命根据地的样儿,那时候日子红火得很,支援前线啦,动员扩大红军啦,组织生产啦,办夜校啦……一天到晚忙个不停。可是这会儿,红军就要和我们分手了,他们要翻山涉水地远征了,这多闲得慌哪!

    “我还清楚地记得主力撤走的那天,天阴着,下着小蒙蒙雨,我们忙着凑给养,弄担架,安置伤病员,组织欢送……那才真叫忙咧。一会儿这个说:‘乡主席,炒米弄好了,往哪儿送呀?’一会儿那个问:‘俺村担架来齐了,还不派人带我们走!’这些没打发完,红军来了个司务长:‘乡主席同志,俺连借老乡的铺草还来了,您来看着过过秤!’他刚走,连锅烟还没来得及吸呢,县委派通讯员来了:‘组织主要红属转移,通知赤卫队骨干上山……’这样,这伙来了那伙去,从天不亮到下半夜,才把事情办完。

    “直到静下来的时候,我才有空想想自己的事:是留下做地下工作呢,还是上山打游击?本来这两条路都可以走,可是红军一开拔,弄得我心里火烧火燎的,说不出是什么滋味,恨不得杀几个白鬼子解解恨。想来想去,打定了主意:上山!

    “主意是打定了,说走就走。可这一走说不定得几年几月,总得和家里商量商量,把家安排一下呀。我家里人不多,只有老婆孩子两口。老婆是好样的,和我一块参加党,在乡妇女会工作。我上山她一定会同意的。俺俩结婚十多年,就生了一个小子。这孩子也着实讨人喜欢,我打心眼里疼他。胖胖的脸,高鼻梁,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睛显得又聪明又机灵。那时候他正在‘列宁小学’里上学,也还有工作————当童子团的分队长。功课是好样的,工作也干得挺好。三次反‘围剿’时节,他才九岁,他们童子团帮助照顾伤员,烧水,喂鸡蛋,削果子皮,端屎尿……没白没黑地干,他妈喊都喊不回来。我还记得有这么一件事,有一个受伤的干部同志把文件包丢下了,别人又不认得那伤员的模样,那孩子拎着皮包随担架队找了两三站路才找着,把文件还了那干部。那干部为了感谢他,送了他一支钢笔;为这事学校里还奖励了他一把镰刀……你看,说着说着,我就扯远了。那时候,谁不夸这孩子有出息?乡亲们、同志们见了都好和我开玩笑,他们说:‘老标呀,你算有福气,别觉得你这个乡主席干得蛮好,这孩子大了,说不定还能比你有出息呢!’这话我也信。他确实是个好孩子呀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把话停住,伸手摸过烟管,又吸起来。我随着他的动作看去,他那拿着烟管的、苍老的手微微有些发颤。在他脸上,刚才谈到红军长征、谈到根据地生活时的兴奋神色消失了。我问道:“你的孩子现在也参加工作了吧?”

    他且不答我的话,直定定地望着我,半天,突然反问我:“你怕也快三十了吧?”

    我回答了他。他轻轻掰着指头,低声地说:“一九三四,一九四四……现在该是三十一岁了,比你大好几岁呢。开辟的那年是七岁,取名叫红七;红军走的那年是十二……咳,你看我扯到哪里去了。咱再接着谈。

    “当时,我向我老婆说:‘我打算上山了,反正我今年才三十出点头,吃得了苦,跑得了路,到山上去多为党干点事情!’少不了还安慰了她几句,我说,‘我的脾气你也知道,干革命是干定了,为了革命,就是刀山也去爬。好在红七也大了,拖累不了你,你留下来就按县委的指示坚持下去!’

    “老婆自然不会反对我这么做,只是要分开了,免不了有些留恋,她张了几张嘴,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。这时孩子倒插嘴了,他歪着头瞅瞅我又瞅瞅他妈,说:‘让我爹去吧,上山打白鬼子,一枪一个,跟红军叔叔一样!’看,孩子还在给他妈做工作呢。我笑了笑,问他:‘我走了你在家干什么?’他板起脸很正经地回答我:‘爹你放心走吧,我已经大了。我在家挑水、打柴、烧火、照顾我妈。还有,’他很快地弯腰钻进床底下,拿出个旧首饰盒子,找出几本‘列宁小学’的课本朝我一晃,‘我可以自己念书。老师说以后白鬼子来了,不能上学了,要自己学哩。’本来要分别了,心里不大好受,叫他这一阵话,逗得我俩都笑了。

    “当晚,我把家里安排了一下,就上山了。

    “上了山,组织上挑来拣去给了我一个合适的工作:当全游击支队的总务。总务这个工作,说实在些,就是伙夫头————管全队的吃饭穿衣。论说,这工作是我的老行当了,红军反‘围剿’时期,我们政府工作的头一宗大事不就是筹粮办衣、支援前线?不过那时候有根据地,我们只要发个号召,就什么都齐全了;现在呢,根据地被白鬼占了,要吃要穿得自己来,总务这活儿就难干了。

    “那时候,我们游击队就住在南边离这六七十里路的大山里,找个隐蔽的山窝窝,挖个坑,上面罩把雨伞,或者搭上堆树枝,挡着露水,这就是房子。吃的呢,有上山以前运上来的粮食,就在晚上趁敌人看不见烟的时候把饭做好,做一顿吃一天。锅不够用,我们就把鲜竹子砍了来,把米洗净,调好水装进去,扔在火里烧,等竹子烧焦了,饭也熟了。这一阵,我这总务当得也还顺当,说声要开饭,虽然没有什么好的吃,掺了红薯丝的米饭总可以塞饱肚子;虽是少油没盐,倒也还有点咸菜什么的吃。

    “就这样,我们坚持了几个月的斗争,趁敌人还没站住脚的时候,瞅机会打了几个小仗,倒也打击了敌人的气焰,镇压了反动地主,提高了人民的信心。

    “不过,这只是开头几个月的情况,那时有山下支应着嘛。白鬼吃了些苦头,知道这些红军队伍虽少,可不能小看,硬打可又怕吃不消,就想出种种办法来对付我们。这一来,情况就渐渐紧张起来了。

    “大概是腊月天吧,一天晚上,松厝的宋祥老爹偷偷上山来了,他把一担糙米和一口袋红薯丝子交给我说:‘老郝同志呀,这怕是我们送来的最后一份粮食了。白鬼现在实行“并村”,把我们的人都弄得离山远了,把路也都卡住了,以后,我们再送东西就难了。’这位宋祥老爹是个出了名的倔强人,刚开辟根据地的时候,他就是最先参加贫农团的,白鬼把他抓去吊了一天一夜他也没哼一声,现在,说着说着倒流下泪来了。我知道,他是为我们山上这一二百个同志的困难难过呢。

    “不用说,这也不是松厝一个村的情况;村村如此————敌人明斗斗不过,想困死我们。

    “根据这种情势,领导也尽力想办法,像瞅机会打个小仗,打打回乡的土豪啦等,可以多少解决点问题。但是这时敌人刚进根据地,数量上占着优势,防范得也严,这样做代价太大。而且和山下的组织一时联系不起来,这样,供给就几乎全断了。偶尔也还有个别党员同志瞅个空隙,拼着性命绕小道上山,送点东西来,但这样做非常危险,有几个同志就因为这样做而受了损失。这种行动被县委制止了。

    “于是山上的日子一天难似一天。冷了没有衣服穿,伤员病员增加了,没有药治;弹药不足,情报不通……但最困难的还是吃的。我把剩下的几百斤米分了一下,留出一部分来,专给伤员病号吃;其余的按人分配。开头每人每天能吃到半斤[2]米,以后就是六两[3]、四两、二两……这样,大多数同志就只好找野菜,挖草根充饥了。这山上发青的东西,我们哪一样没吃过呀,什么野菜、蘑菇、笋芽、青苔,还有各种各样的树皮、草根,林里的走兽,河里的鱼虾……只要能吃的,就往肚子里塞。人家说神农尝百草,我倒真成了神农了。每天提着把破刺刀,遍山这里找找,那里挖挖,这个嚼嚼,那个尝尝,尝到几种不苦的野草、野菜和树皮,就拿出样子,带领大家去挖。我吃过很多怪草,也病过几场。

    “其实,就这么着,也不能哄饱肚子。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,病号也一天天多起来。你不是见过寇县长吗,他当时病得可真够厉害的,天天发高烧,眼睛发蓝,浑身瘦得就剩了把骨头了。野菜汤吃不下,想吃点稀饭又没米做。我每次看到他那蜡黄的脸色,心里就难过。还算好,我们安排的陷坑打到了一只黄羊,他才算支撑住了。记得当时进行了一次小战斗,仗打得倒挺干脆,撤出战斗的时候,担任掩护的那个班里有一个叫牛光的同志负了伤。按说像他那样的轻伤,蛮可以坚持跑出来,可是,因为饿久了,身子虚,跑不动,掉了队,等我们发现了,返回去找他,他却被敌人追上,牺牲了。我听了这事以后,不由得掉了眼泪。牛光,多好的同志啊!他不能说是打仗打死的,是饿死的。

    “这时候我真后悔,当初为什么不留下来做地下工作!我想,反正在山上总务的事已经没的干了,我过去做过乡政府主席,现在倒不如趁着敌人‘并村’的乱劲,回到群众里去,和群众一道,设法往山上弄粮食。

    “支队政委————县委书记批准了我的要求,当天,就派我跟上侦察员绕山脚下转,看准上山的小道,摸清敌人活动的规律,以后好和山上联系。

    “第二天黑夜我就下山了。我按照宋祥老爹上次说的地址,找到了我的老婆孩子。他们在敌人实行‘并村’以后,就随着大伙搬到松厝来了。刚见面,我差点儿认不出他们来了。娘儿俩又黄又瘦,原来这半年来,他们受的折磨也不比我们山上少多少。老婆见了我,也吓了一跳,我的头发胡子挺长,走路一瘸一拐,她以为我真的负伤残废了,摸着我那用破布烂麻捆扎着的腿,差点流下泪来。我把腿一伸,蹦了两蹦,笑着说:‘糊弄白鬼哩。快给我弄饭吃吧!’又把情况对她讲了讲,她才放了心。红七更抱着我亲个不停。

    “我原想回家能吃到点像样的饭食呢,谁知道拿来一看:两个红薯丝子窝窝,一截子少盐没味的腌黄瓜————唉,就这也比野菜强呀。我一边吃一边想:听宋老爹说,‘并村’以后,家里还有六七百斤粮食,同志们都帮着运出来了,怎么就能没了?我问她,她说:‘见天吃嘛,还能吃不完?你吃的还是红七的饭哪,你看我吃的!’说着,又拿出两个窝窝来,可不,这是野菜做的,里面还拌和着一些树皮,撕都撕不动。她拿着窝窝往我手里递,顺手捏了我一把,又望了望红七。这一来我才明白了:一定是她把粮食藏起来了。

    “晚上,趁孩子睡了,她才告诉我说,两个月以前她就做了打算,藏起了二百多斤粮食,一粒也没动,怕日后日子更苦了,孩子咬不住牙,连孩子也背着,就准备着往山上送。她还告诉我,几个摸得到情况的党员都组织起来了,知道山上一定困难,也都做了准备,就是白鬼看得太严,也摸不清山上情况,没法往山上送。

    “山上是咬着牙挨着,山下也是扎紧了腰带过日子呢。无论如何也得把粮食送上去。可是粮食不是一根针一条线,塞在裤腰里就带上去了;要送就得拿出办法来。但目前最要紧的,还是安下身来。

    “为了躲避白鬼子,我不能住在家里,商量了半天,还是老婆出了主意,她说,可以在我们房后破墙根底下挖个窖子。白天我就睡在里面,晚上再出来活动。这个主意倒不错,好!说挖就挖。我叫醒了红七,小声告诉他:‘上后院挖地窖,给爸爸住!’这个小鬼可机灵呢,爬起来就跟我们去了,搬石头,抬土,干得还特别起劲。

    “三个人干到天放亮,我把窖口用草掩上,把周围的土迹打扫干净。老婆又在窖上架起一些木棒,堆上些甘蔗梢子、乱草,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痕迹,倒好像是个柴火垛一样。这就是我的屋子了。里面铺的是沙和软草,能躺能坐,就是不能晒太阳。

    “第二天夜里,老婆把几个党员找到一块碰了碰头,商量送粮的办法。他们见我回来,都高兴得不得了。我的天呀,什么法子没想到呀!有的说:把米做成干粮,不显眼,也好带些;不行,带不了那许多。有的说:把粮食放到一个地方存起来,叫山上派人来拿;也不行,山上只能派个交通下来,带不了多少。要多派人来,就要和白鬼子明干,这样做划不来不说,暴露了组织可不是玩的。最后宋老爹出的主意提醒了我。他说:‘把粮食藏到木柴里,不就送上去了?’大家一听,‘扑哧’一声都笑了。俗话说‘靠山的吃山’嘛,像咱们这靠山住的人家,烧的是山上的,现在烧柴正缺呢,哪有担着柴火上山的?可我倒听着这话有点儿意思。我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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